【梧桐小说】烙印
李克伟与朱向丽的婚宴正在进行——不是在饭店,也不是在北京的家里,而是在他们上山下乡的一间土房子里。时间也不是现在,而是在1970年的8月。
说是婚宴,其实没有几个人参加,只有胡指导员、苏排长和李克伟原来住在一起的另外两个知青战友。
婚宴上没有鸡鸭鱼肉,只有拍黄瓜、虎皮尖椒、凉拌土豆丝这样的凉菜,李克伟不是不想搞得丰盛一些,可是,连里一年只有五一、十一、元旦、春节四大节日才能每人分上二斤肉,这8月份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日子,上哪儿去弄肉去?只好委屈大家了。
胡指导员看不下去了,他站起身回到家里,把一只刚炖的兔子撕下半只提了过来;苏排长也从口袋里掏出六个鸡蛋说;“这是我们家鸡两天下的蛋,我没敢跟媳妇说,偷偷藏起来了,就怕你结婚时没的吃!”酒呢,是李克伟原来同屋的战友德利,拐了八道弯、托了六个人才从加工厂里淘换来的。
李克伟和朱向丽双双站起身来,向大家深鞠一躬:“我们永远忘不了大家的恩情!我李克伟是个黑五类狗崽子,承蒙大家这么看得起我,不怕别人说闲话,不怕吃瓜落,来,我敬大家一杯!”说完,一仰脖,一大碗酒一口就干了。不过三分钟,他就醉了,“咕咚”一下子倒在了地上。
(一)
1965年6月18日,一列开往神州火车站的列车缓缓地驶出了北京站。列车上满载着一千多名北京知青,他们被称为“军垦战士”。因为动员他们去西北神州的时候,上级说得好好的,“是到军垦建设兵团去!是去当兵。”为了证实此言不缪,政府给每人发了两套豆包布做的军装,一身单的,一身棉的。还发了一床军被,当然,被面也是豆包布的。他们穿着这身行囊,要到那遥远的边陲去屯垦戍边,支援祖国的边疆建设。
这是一趟没有卧铺的长途旅客列车,是临时加挂的。没有固定的到站时间表,也没有固定的停车站。因为是临时加挂,所以必须让固定列车先行,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成了常态。
车厢里已经没有了刚才在北京站时的激动场面,小青年们在嬉笑打闹,刚认识两分钟,就已经像北京有名的月饼“自来熟”一样了。
这些小青年们来自北京城的四面八方,一部分是初高中的应届毕业生,另一部分是待业青年。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,那就是大家都年轻,最大的不过20岁,最小的也就是十五岁吧。
车厢的一头坐着一帮男生。他们有的抽着八分钱一包的绿叶烟,有的啃着爹妈临上车前刚蒸好的糖窝头,只有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一句话也不说,低头看书。
“你叫什么,别老看了,跟大伙儿认识认识!”一个毛头小子一把就抢过了眼镜的书。
眼镜儿急了,上前就抢。毛头小伙子个子很高,把书高高地举过了头,眼镜踮起脚来也够不着。于是,他开始央求:“行行好吧,把书还给我。我叫李克伟。”
毛头小伙子把书还给了眼镜儿,热情地伸出手:“我叫德利,前门的,没准咱们还在一起住呢!哥们儿,瞧你瘦的跟鸡一样,锁骨凹得都能装下肥皂盒。以后有什么事找我,我德利罩着你!”
德利又好奇地问:“哎,你看的是什么书呀,我怎么一个字都不认识?哎,你叫什么来着?哦,叫李克伟,行了,我记住了。”
李克伟扶了扶眼镜儿,附在德利的耳朵边小声说:“这是俄文,原文版的俄文小说《契科夫小说集》。别跟别人说好吗?”
德利点点头:“哥们儿,你放心,打死我也不会说!”
列车经过三天两夜之后,终于来到了终点站——神州。知青们分别坐在马车毛驴车汽车里,来到了自己的连队。
(二)
隆冬的野草滩,北风呼号,昏昏的阳光照在荒滩上,只有几棵没有被冻死的芨芨草还在顽强地伸直了腰板和严冬抗衡,荒滩上白花花一片盐碱让人看得心烦甚至恶心。一条横亘在荒滩上的排水沟告诉人们,这里曾经有人来过。
这条排水沟叫三号沟,是军垦农场为了排除盐碱、改造良田而挖掘的。当地的盐碱化程度很高,太阳出来后把土地上的盐碱都能晒出白白的盐渍来,大风一刮,漫天灰蒙蒙的,啥也看不见。这种盐碱地,只要用铁锹挖上一锹深,就会挖出水来,不过,这水可是苦涩苦涩的。就是因为这里的盐碱太大,军垦农场原来只种玉米高粱,那都是抗盐碱的铁杆庄稼。自从农场从外地调过来一批复转军人后,带来了当地征服盐碱的好方法,就是挖排水沟排碱,用黄河干渠水浇灌水稻田,连冲带排,盐碱地用不了几年就会变成良田。
三号沟长长的,一眼望不到头,沟两边有一些冻蔫了的野草,在西北风的肆虐下,东倒西歪。沟底是已经结了冰的碱水,有的地方已经塌方,堵住了水流的方向。还有的地方高低参差,像人长了一个瘌痢头。水面很宽,大约有两米的样子。这次清淤就是要把这条沟的沟底清理通畅,还要再挖深五十公分。
如果单是清理参差不齐的沟底,还好办得多,但是要往下挖五十公分深,这可就不是闹着玩的活计了。
沟底的淤泥很黏,普通的铁锹挖下去就会沾上淤泥,甩也甩不动,稍一用力,就会连人带铁锹和淤泥一起甩出去。当地的老职工用的是板锹挖淤泥。板锹是一种类似厚铁片的菱形铁锹,上头窄一些,有二十公分左右,下头有四十公分左右,一锹下去可以挖出二十公分方见的淤泥。它的最大好处在于淤泥沾不上,只要用力一甩,淤泥就会甩出三米以上。当然,这要看你的力气和手法。甩得远的,一下子就可以甩上沟顶,用不着再捣腾一次了。
沟底清理完成后,大家开始挖淤泥了。这么宽的水面,必须要站在水里挖才行,但没有什么人舍得穿上雨鞋下去。知青一个月挣二十四元钱,除了吃饭、买点牙膏肥皂什么的,就没有什么剩余了。知青还得防备被扣发工资。挖沟什么的,是有定额的。比如今天,任务是每人八方土,按照一天八毛钱计算,你完成了八方,就全额挣到了这八毛钱;你如果只挖了四方,对不起,那只能挣四毛钱了。还有的知青是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,更得带头跳进冰水里挖沟了。不过半个小时,沟里已经站满了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的男女知青。
李克伟用了一把特大号的板锹,那可是他的得意之作。做这样的板锹,锹把必须是柳木的,水曲柳的材质最好。水曲柳有弹性,又有一定的弯度,用起来可得劲了。李克伟跑了两三天,跑遍了连里的几片树林才找到了这可心的锹把。他用煤炉子下面的微热熏锹把,又用沙子把锹头磨得铮光,那种呵护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儿子。
李克伟试着挖了几锹,那淤泥被切成四四方方,像城砖一样,用力一甩,嘿,甩上了沟顶。不过,他的胳膊和腰都觉得力气不够。不行也得行,谁让咱是黑五类狗崽子呢,不加强改造,连里还不得拿我当不服改造的黑五类狗崽子呀!
李克伟正挖的带劲儿,无意听到了身边一个女生在小声嘟囔:“人家来例假了也得下水挖呀?”
李克伟看了看这个女孩子,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,两道弯月眉,一个深深的酒窝,白白的牙齿,乌黑的头发,梳了个马尾辫,裤腿挽得高高的,腿白白的,这好看!李克伟知道,她是连里首屈一指的美女,叫朱向丽。
李克伟停下板锹,走到连长跟前,小声央求:“连长,这女生来例假了也得下水呀?”
连长是个复员军人,执行上级命令是他的天职。他斩钉截铁地说:“这算什么!我们在东北的时候,零下四十度也得上林子里伐木头。我的脚趾头都冻掉了两个!女生来例假怎么了,来例假也得一天八方土!团里给我的任务完不成咋办!”说完,他还严厉地叮嘱李克伟:“别忘了,你是什么身份!”
李克伟狠狠地瞪了连长一眼,直接走到朱向丽身边,说:“你别下水了,八方土,我替你挖了!啥时你能下水了,再挖!”
(三)
十九连连部。这里正在召开传达毛主席语录大会。“红潮”战斗队武队长在高声朗读毛主席诗词:“小小环球,有九个苍蝇碰壁。”李克伟差点笑出声来,小声地提醒武队长:“是几个苍蝇碰壁,不是九个。几字是个繁体字。”声音不大,但是已经让全连的人都听见了。
武队长辩解说:“就是九个苍蝇!八国联军加苏修吗!”
李克伟这回真忍不住了,笑出了声。
武队长像是被李克伟撕破了脸皮,脸色发青,声嘶力竭地喊:“黑五类狗崽子滚出去!”李克伟和几个狗崽子提起马扎就往外边走。这时,一个清脆的声音喊住了他们:“他们也要革命!”李克伟一听就知道,这是朱向丽的声音。这个平素连蚂蚁都不敢踩的姑娘,怎么敢和威风八面的武队长当面顶撞,她吃了熊心豹子胆?
武队长一看是朱向丽,声音立刻降了八度:“你别管闲事!”
朱向当即回了一句:“这是闲事吗?毛主席语录,谁都得学。你不让他们学,是什么居心呀?”
一句话问得武队长哑口无言。他知道朱向丽是工人的后代,根正苗红,还是他苦苦追求的对象。
武队长没词了,朱向丽向大家招手:“快回来吧,一起学习毛主席语录。”
(四)
十九连食堂兼会议室的高大的土坯墙上,朱向丽正在画毛主席和林彪在天安门城楼检阅红卫兵时的大幅画像。
别看朱向丽只是个初中毕业生,可她从小就爱画画,画个人物、花鸟什么的,只要拿个样子,就能惟妙惟肖地临摹出来,不差分毫。指导员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她的这个本领,就指定她在会议室的后墙画上这幅画。
这幅画本来是要画在外墙上的,但是外墙已经被毛主席语录写满了,就只能画在会议室的后墙了。
会议室的后墙很高,大约有四米,连队里没有梯子,只能临时搭一个架子,让朱向丽站在架子上画。架子不太稳当,有点晃动,朱向丽站在上面不敢迈步。指导员看到了,指着站在一边的李克伟说:“你就给朱向丽打下手吧。把架子扶好了,如果她要是摔下来,有你小子好看!”
朱向丽还真是个画家的苗子,她不像别人那样先用铅笔勾一个人像的轮廓,再用颜料涂抹,而是直接用刷子沾着颜料画。先画头部,再画身子,最后是帽子。颜料用的也少,只用了红、绿、黄、黑、白等几种大漆。也是,指导员只给了她这几种颜料。
她不停地走动,架子也不停地晃动。李克伟担心得要命。如果一个工人的女儿从三米来高的架子上摔下来,还不摔残废了。而且,自己也会成为罪人呀!
李克伟不断地祷告:“毛主席呀,您老人家快保佑保佑朱向丽,也保佑保佑我李克伟吧!”
谢天谢地,这幅巨幅油漆画就要完成了。朱向丽刚要下来,李克伟突然发现哪里不对劲。他仔细看了看,原来是衣服的袖子和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身体一比,显得大了点。于是,他向朱向丽指出:“你看看袖子,是不是有点大了?”朱向丽一看,可不是吗,这可是大事儿呀!这不是侮辱伟大领袖吗?这还了得,这要让人看见,还不得马上被打成反革命?
朱向丽麻利地在毛主席袖子上涂了一些颜料,使整个画面显得又协调又庄重。她刚刚画完,那个造反派头头武队长走进了会议室,满脸堆笑地说:“嗬,画得真好!啥时再给我们红潮战斗队队部画一张吧!”
听到这里,李克伟就觉得架子上的朱向丽的腿开始打哆嗦。李克伟刚要说出“注意!”,三米来高的架子就倒下来了。李克伟奋力接住了朱向丽,一根搭架子的粗木头正好砸在他的胳膊上,渗出了血。武队长吓得跑到了外面,提着尿湿的裤子大声喊:“注点意好不好,差点砸着我!”
(五)
在三号沟的两旁,沙枣树正迎风怒放,甜甜的沁人心脾的沙枣花洒落在李克伟和朱向丽的头上。他们正在偎依着坐在路旁的土堆上,倾诉着浪漫和爱情。
李克伟问朱向丽:“你知道这沙枣花代表着什么吗?”
朱向丽摇摇头,“我只是个初中生,哪有你这个才子懂得多呀!”
李克伟吻了一下朱向丽的头,开始了他的激情演说:“沙枣树,戈壁滩上生于斯长于斯的天地之精灵,默默无闻地生长,默默无闻地奉献,无拘无束,我行我素。我喜爱沙枣树,喜爱沙枣花的芬芳,喜爱那圆润靓丽的果实,更喜爱沙枣树刚强中柔柔的风骨。春寒袭扰中的芬芳、酷暑蒸腾中的绿影婆娑、凛冽的寒风中与飞雪共舞的风姿。你没有钻天杨的伟岸,没有桃李的芬芳浓艳,却有自己的风骨。你枝叶繁茂郁郁葱葱屹立于大漠荒原中呈现出一种西北特有的景致,给荒凉的戈壁带了绿洲般旖旎,如果真的有奇迹,那么沙枣树在荒滩上生长本身就是一个奇迹。我觉得,我们就是一棵棵沙枣树!”
朱向丽摸着李克伟满是厚茧子的手,关心地问道:“你的胳膊还疼吗?为了我,你的胳膊流了那么多血!”
李克伟摇着胳膊,大声说:“没事,真的,一点事儿都没有。”
“那你上房泥的时候怎么都扔不上去了?”
“嗨,偷懒谁不会呀?”
“你李克伟可不是个会偷懒的主儿。你一天往房顶扔了几百锹泥,能不累么?我可看见你累得连筷子都拿不起来了,胳膊直打哆嗦。你又不是铁打的。看你那细胳膊,比麻杆儿粗不了多少!”